“一带一路”的科伦坡因素

　　有着“印度洋上的明珠”之誉的岛国斯里兰卡，随着1月新政府上台，与中国近10年的热络关系突然经历一波三折：新政府宣布重新评估中国投资15亿美元建设开发的首都科伦坡港口城项目，恰恰是中方力推的“一带一路”重点项目。

　　这一系列举措让外界揣测，科伦坡的新主人站在“东方十字路口”是否已经转向印度，偏离中国。

　　“目前在国际社会和媒体上存在误解，认为斯里兰卡新政府想要降低与中国的合作关系，这远不是事实。我们很希望能够与中国的关系更进一步。”斯里兰卡新外长萨马拉维拉（Mangala Samaraweera）对财新记者表示。

　　萨马拉维拉现年59岁，政治世家出身，浸淫斯政坛多年。谈及新政府的外交政策，他直言，不会像上届政府那样“与整个世界孤立”，一切将从斯里兰卡利益出发。“作为一个小国，我不认为我们应对斡旋于印度、美国、中国三个大国之间感到抱歉。”

　　萨马拉维拉的“孤立说”让人联想起不久前该国新总理维克勒马辛哈（Ranil Wickremesinghe）在接受采访时对上届政府的表述：“与西方为战，与印度交恶，以为中国会是他们的救星”。新总统西里塞纳在竞选时亦曾说，如果他当选，将与中国保持“恰当”的距离。

　　这位新总统3月下旬将来华进行国事访问。2月27日至28日，萨马拉维拉到访北京，与中国国务院总理李克强、外交部长王毅举行会面，为总统访华铺路。新政府中国政策如何？巨额中国海外投资是否会在斯遭遇风险？中国行结束之际，萨马拉维拉在北京接受了财新记者的专访。

印度洋明珠

　　斯里兰卡位于南亚次大陆南端，西北隔保克海峡与印度半岛相望，因其重要的地理位置被外界视作中国印度洋战略的重要一环。

　　前总统拉贾帕克萨（Mahinda Rajapaksa）在任十年，主打亲中国牌，获得中方至少70亿美元的援助和基建项目等贷款，使斯经济得以从近30年的内战中恢复，在备受西方压力的人权问题上也得到了中国的支持。

　　中国建筑企业则在中国国有银行数十亿美元贷款的支持下，在这个南亚国家兴建了一系列大型基础设施项目，包括战略性的机场、港口等。

　　中国还取得斯南部汉班托塔港口七个泊位以及科伦坡一个集装箱码头35年经营权，此前几次有中国潜艇和军舰在此停靠。两国军事合作也日益密切。此外，斯里兰卡还用中国火箭将本国首颗通信卫星送上了太空。

　　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去年9月访问斯里兰卡，这是自1986年以来中国国家最高领导人首次访问斯里兰卡，显示出斯里兰卡在中国提出的“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战略中的重要地位。此访中，双方同意启动中斯自贸区谈判，斯方愿成为中国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支点。

　　中斯的热络让美国和印度感到不安。中国在印度洋的经济与军事影响力常被西方形容为一条“珍珠链”。“珍珠链”指的是中国资助修建的诸多项目，从东非到巴基斯坦，沿印度南海岸顺延至东南亚。

　　在新政府治下，斯里兰卡外交政策已然出现调整。

　　1月新政府上台后，中国释出善意。1月斯里兰卡发生水灾，中国政府当即捐资300万美元帮助赈灾。萨马拉维拉说，中国将继续是斯里兰卡重要的盟友和朋友。“中国自古以来是我们的好朋友，不论顺境逆境都对我们予以很大帮助。”

　　他表示，新政府将让斯里兰卡外交政策“回归中立”，使之更加平衡，但这不会影响中斯关系。“两国关系不会改变，我们将会努力进一步加强与中国的关系，以及与世界各国的关系。”

　　“我们的外交政策非常简单，就是从斯里兰卡人民的利益出发，与整个世界接触，保持联系，不受意识形态主导。”萨马拉维拉说，对新政府来说最重要的是斯里兰卡人民的需求，以及更好的经济发展。为了实现这一目标，新政府将与世界主要国家共同合作，希望同时能与印度、美国和中国发展好关系。

　　谈到印度，萨马拉维拉说，印度就像斯里兰卡的“兄长和邻居”。

　　“印度是斯里兰卡的邻邦，从地缘角度对我们很重要，印度作为新兴大国从经济上也会对斯里兰卡有所帮助。”

　　在拉贾帕克萨执政时期，美国曾在联合国人权理事会提出决议，要求斯里兰卡调查该国军队在内战时期发生的侵犯人权行为。由47个成员国组成的理事会通过投票表决通过了这一决议，其中24票赞成，15票反对，8票弃权。反对票中的两票来自中国和俄罗斯，理由是该决议干涉斯里兰卡内政。当时斯里兰卡曾举行大规模针对美国的抗议游行。

　　如今，改朝换代的斯里兰卡新政府对美国也伸出橄榄枝。“我们也要接受华盛顿。美国是世界重要的权力中心，我们在那里也有很多好朋友。”萨马拉维拉说。

　　对于斯里兰卡新政府而言，如何在中国、印度、美国之间保持这种灵活、平衡的态度将是一道难题。分析认为，从经济角度看，中国是斯里兰卡不可或缺的重要伙伴，但是从地缘政治和国家安全角度出发，身处印度后门的斯里兰卡希望在发展上倚仗美印也在情理之中，预计未来斯对华态度将保持谨慎。

政治风险

　　受斯政权更迭影响，大型中资项目险些搁浅，至今悬而未决。

　　科伦坡港口城项目由中国交通建设集团（下称“中国交建”）与斯里兰卡港务局合作开发，一期投资约15亿美元，是斯里兰卡迄今为止最大的外商直接投资项目。港口城位于科伦坡CBD核心区，建筑面积超过530万平方米，包括酒店、购物中心、船舶停靠区，可供约27万人居住生活，创造超过8.3万个就业机会。

　　按照与上届政府达成的协议，中方租下港口城超过100万平方米的土地，租期99年。斯里兰卡媒体引述中国驻斯里兰卡大使吴江浩此前表述，港口城土地的三分之一将由中国公司拥有并开发，剩下部分交由斯里兰卡开发。项目的二期投资规模有望达到130亿美元，希望吸引全球投资者。

　　港口城项目去年9月开工时到访斯里兰卡的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亲自到场，中方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这与科伦坡港的重要性不无关系。科伦坡港连接了印度次大陆和中东以及东非，又是南亚地区惟一能够容纳超大型深水货轮的港口。

　　无论对斯里兰卡还是地区大国印度来说，科伦坡港都有非常高的安全和战略意义。同时，对中国而言，科伦坡港是海上丝绸之路中联通东南亚和南亚地区的重要一环。

　　斯里兰卡新任投资促进部部长卡哈希姆（Kabir Hashim）曾表达了对该项目的安全的担忧，因为项目允许中国国有企业在斯里兰卡安全战略核心区长期持有土地，然而依照斯里兰卡法律，本国地产禁止外国所有。

　　新总理维克勒马辛哈在竞选时就曾说，如果上台将废止港口城项目协议。

　　新政府执政后开始复审包括港口城在内的外国投资项目，称上届政府签署的外资协议中存在大量腐败、违规操作、环评缺失等行为。中国目前是斯里兰卡最大的外资来源国，因此有分析认为，这一措施旨在针对中国。

　　萨马拉维拉否认了这种说法。“新政府发现一些外国投资项目的确立和实施不完全符合法律规范，因此我们开展了针对所有外国投资项目的审查，这并非针对中国。中国总理和外长也均表示理解我方的担忧和此举的用意。此外，斯国内并未出现任何针对中国公司的投诉和指控。”

　　此前曾有报道称斯政府已批准港口城项目，萨马拉维拉对财新记者澄清了这一说法，表示对该项目的调查仍在进行中，预计会在未来几周公布结果。

　　他表示，新政府之所以展开调查，是因为发现这一项目此前未能按照合适的程序进行，对于环境的影响也未能进行充分评估。

　　“去年，我们作为反对党时就曾要求时任政府公布有关环境报告，都未得到答复。现在我们执政了，我们觉得有义务让人民了解这一项目真实的情况。”

　　不论最终放行与否，萨马拉维拉说，他已向中方做出承诺，在斯里兰卡作出决定之前，会先告知中方，甚至会向中方公布报告内容，“每一件事情都会与中国协调。”

　　中国交建此前回应称，公司在与斯里兰卡前任政府签署该港口城项目之前，整个前期程序共历经四年，期间所有程序均符合斯里兰卡的相关规定，将根据相关规定为该项目的评估提供所有所需信息。

　　分析认为，在新政府寻求平衡的外交背景下，港口城项目协议即便有望继续推进，条款也可能更加严格。其他中国出资的在斯项目也将受到反腐败调查的影响，今后中国承包商想赢得新的大型基建项目难度将加大。

　　萨马拉维拉北京行中还表达了对中国贷款成本和透明度的担忧。

　　据他介绍，中国对斯里兰卡发展项目已放贷50亿美元，主要涉及中国国有企业。他表示，在总统访华之后，斯财政部长将前往北京讨论贷款问题以及修改相关资金条款的可能性。

　　“我们欢迎中国投资，希望能够吸引到更多中国投资。但是同时，我们希望能够打造以规则为基础的投资环境，投资者来到斯里兰卡，投资结果完全由各自优势所决定。”萨马拉维拉说，上届政府的外资项目中存在腐败问题，希望与中国并肩面对反腐败问题，能够营造公平、透明的投资环境。

　　他介绍说，医疗、教育等社会保障体系是该国亟待投资的领域，希望能借助中国的资金和人力。在被财新记者问及与李克强的会面中是否谈到高铁合作时，萨马拉维拉笑言，没有谈到细节，“但是斯里兰卡的铁路确实需要建设。”

　　斯里兰卡改弦易帜是近期中资出海遭遇政治风险的案例之一。

　　去年10月的墨西哥，中国铁建曾赢得37亿美元高铁合同。但由于墨西哥议员担心招标过程过于仓促，而且只有以中国铁建为首的财团这惟一竞标者，交易被墨方取消，之后墨财政部长以油价暴跌导致政府收入不足为由宣布无限期推迟该项目。

　　1月底的希腊，新上台的激进左翼联盟党认为战略基础设施应该掌握在政府手中，叫停了9.5亿美元的希腊港口私有化项目，而中远集团已经进入该项目最后竞标阶段。

　　观察家认为，从大宗商品到基建项目，中国“走出去”模式已然改变。随着一些项目所在国财政体系或是分崩离析或是政权易主，中国国有企业也在随之经历阵痛。考虑到中国仍有大量亟待输出的剩余产能，积累应对政治风险的经验也是中资出海必经的学习曲线。

当权者谁

　　斯里兰卡此次政坛变天缘起于一场倒戈。

　　2014年11月20日，前总统拉贾帕克萨宣布提前两年举行总统选举。拉贾帕克萨已铁腕执掌该国十年，并通过修改宪法使自己能再次参选。

　　在他的治下，斯里兰卡结束了近30年的内战，经济增速连年保持在7％以上。他所在的自由党阵营树大根深，反对党很难与之抗衡。

　　第二天，这场原本不会有悬念的大选出现了变数。拉贾帕克萨曾经“坚定的支持者”、时任自由党总书记的西里塞纳突然宣布，脱离效忠了37年的自由党，转投反对党统一国民党，担任反对派总统候选人。与他一起倒戈的还有20位部长和高官。最终，64岁的前卫生部长西里塞纳以不足4%的得票率优势击败了主政十年的拉贾帕克萨。

　　西里塞纳1951年出生于斯里兰卡东北部的波隆纳鲁沃城，父亲是“二战”退伍军人，退役后以种植水稻为生。少年时代的西里塞纳就表现出对政治的兴趣，16岁以进步学生的身份参加了锡兰共产党，17岁因政治活动被捕入狱15个月。

　　这段铁窗生涯成了他早期重要的政治资本，30岁就担任了自由党中央委员，46岁任自由党总书记和政府农业部长、卫生部长等职。他的主要政治主张包括经济自由化、改善民生、削减总统权力、强化国会等。

　　与自称“农民之子”的西里塞纳不同，新总理维克勒马辛哈1949年出生于政治名门，父亲曾是总统顾问。

　　这是他第三个总理任期，在1993年5月至1994年8月、2001年12月至2004年4月曾两次获任总理。分析认为，维克勒马辛哈在斯里兰卡政坛的影响力远在西里塞纳之上，将在新政府中发挥主导作用，尤其是考虑到斯即将到来的政治体制变革。

　　1月12日，西里塞纳在临时内阁组阁时表示，将尽全力完成竞选时承诺的“百日变革”计划，将该国自1978年以来实行的总统制改为英联邦国家沿袭的威斯敏斯特式的内阁制。

　　100天之后，将举行议会选举，由占有多数议席的党派领袖出任新总理，正式内阁由新总理任命。

　　不过，这一系列雄心勃勃的大规模变革绝非易事。分析认为，上届政府十年沉疴积累了大量集权贪腐问题，盘根错节，西里塞纳许诺的经济发展成果惠及民众也并非百日之功。

　　重重挑战下，新政府或将不得不暂时放下竞选承诺，以更加务实的态度，将改革从大刀阔斧转向循序渐进。■